人們說，這里是嬉皮士的天堂，也有人說在這里可以找到失去的時光。

那是從斯美塔那故居紀念館出來之后，我順著查理大橋一直走，布拉格的街道嘈雜異常，穿過人群，穿過30多座雕像，我也丟了魂。我終于見到了淚與笑交錯的伏爾塔瓦河，終于來到了五線譜之外斯美塔那的祖國。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感嘆，我只剩下30分鐘，之后我的飛機就會把我送回家。我的計劃是在南岸的童話博物館短暫停留平復心情，然后奔向德沃夏克故居。

然后我可以盡情寫下我在布拉格與斯美塔那與德沃夏克兩位迥然不同的偉人約會的一天，我將給自己夭折的民族樂手生涯一個完美的交代。

不過這一切都在我低頭望向博物館樓下傳來的鋼琴聲詩發生了改變，改編成鋼琴獨奏的伏爾塔瓦河好像是德沃夏克手里的分譜，幾句溫柔呢喃的小夜曲從耳畔劃過，我從未排練過這種節奏，我目不轉睛。我與這位來自哥倫比亞的建筑師就這樣相遇，他告訴我他是創造故事背景的人，而我是一個販賣故事的人。

布拉格的下午似乎比早上更有魅力，午后松弛的街道會充分吸收陽光使得蒼老的墻壁變成綢緞般啤酒的顏色，溫柔草地上躺著含情脈脈的嬉皮士們。

30分鐘可以怎樣度過？不煞風景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他帶我到伏爾塔瓦河邊隱藏著的他經常光顧的小酒館，并招呼著服務員用可帶走的杯子灌上本地的精釀，我們于是想兩個偷著喝酒的初中生。

“你用了多久把捷克語搞定？”“沒有刻意去學過，多喝幾杯就會了。”

故事的開始多數情況下都會包含一些刻意為之，但一旦順從地發展下去，接下來的情節往往也都會如面前失控的河流洶涌。布拉格的異鄉人們，我來是為了一條河流，他來是為了追尋那所謂的自由。

他告訴我他離開巴黎的原因，我扭過頭去聽河水的聲音，我并不想知道。塞納河曾經有一百個理由把我留下，但我依舊一意孤行地離開。金色夕陽下，我終于袒露心扉我憎惡巴黎，因為我憎惡一切高不可攀的東西，那些對我而言毫無溫柔與憐憫的東西，若自由的代價是如此，我不要。

所以在布拉格他才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一陣笑得張狂。我崇尚這種自由精神，卻從來沒有膽量追求享用。那些耿耿于懷我總是難以拂去，搞得自己像那個最不灑脫的修行人。

“你說，伏爾塔瓦河最后兩個強音到底是何意？”“這個，”他喝了一口手里的啤酒說道，“永遠不要忘了斯美塔那把第一樂章安排在了高山而非河流。”第一樂章，那是豎琴，他說他成長的地方也有一座如此的高地，一樣的低聲吟唱。

這已經是我今天第無數次穿越查理大橋，橋兩邊的藝人已經換了幾撥，與我擦身而過的行人除了都是陌生人之外沒有什么共同點。他熟知這30座雕像的故事，我心猿意馬。

“我曾經以為偉大的愛情需要一把大提琴。”“后來呢？”“是偉大的河流才誕生強烈的愛情。”“我很欣慰你不再使用偉大來形容愛情。”

一個在橋上散步的人，哪里可以看透這條河的身世呢，我突然不明白為何旅行有時讓人更加憂傷，也忽然想不通眼前的河流究竟為何奔騰。

“我覺得俳句很像我們現在這個剎那的感覺。”

手上冰涼的啤酒讓我已經沒有知覺，我沒有理由不認同他這樣的形容，俳句，強烈，自由，卻短暫。

“日本流行一個這樣的說法，日落前的最后15分鐘安靜地許愿，也許就會成真。”查理大橋的盡頭正好遇到一個漫長的紅燈，車水馬龍間，我們停頓了足足有一分鐘之久。我們用我們在一起的三十分之一的時間奢侈地對著一個遙遠的傳說許下飄渺的愿，我只記得在那一分鐘里這個布拉格逐漸濃郁的漸變色，往來車輛填充著街頭藝人此起彼伏的音調，一分鐘的節奏里，我甚至看到了斯美塔那的胡須，德沃夏克的眉毛。

布拉格的街頭隨處可見都可以發現或古老或充滿情調的書店，不過卻很少呈現除捷克語之外的讀物，每一本書的封皮都精致非常，書店的經營者大多也戴著眼鏡不愛搭理來往的采書人。我拿過他挑的一本白底黑字的硬皮書，沒有詢問到底是一本怎樣的故事，我突然不想浪費時間在其他人的故事上。他幫我把書包裹起來，同樣什么也沒有說。我喜歡這種默契。

我們離布拉格廣場越來越近，我的車子就停在廣場上。“關于第二樂章最后的兩個加強音。”我已經把這個命題忘記了，“正如《吻》開場的一段強音。”

“一出偉大卻沒有共鳴的作品。”

“不用過于沉淪這條河流，”我的司機在這個時候遠處過來招呼我，“河流奔趟不息，你不該反被它絆住腳步。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帶著你看看我的家鄉。”

剛剛一分鐘的紅燈時間，我恰好許下了這樣的愿望。

在布拉格無比短暫的逗留期間，我實現了在伏爾塔瓦河邊聽伏爾塔瓦河的愿望，我終于拜訪了斯美塔那的故土，布拉格再也不是五線譜上的黑白相間，伏爾塔瓦河不再僅僅是我痛苦時尋求的依靠。在這條河邊我許下了新的愿望，我的生命從此有了新的期待。我想布拉格最終給了我一支極為浪漫的小夜曲作為紀念，如同給予他的自由，我們都將重生。

登機口前面最后一位旅客走進機艙，我朝身后望了一眼，布拉格，再會。

（圖片來源于時尚旅游）